就在冷战的时候,小宁给我发来了请帖,问我能不能去丹东参加他的婚礼。亮哥接到消息后,就已经准备从英国动身了,我也和领导请好了假,在离开深圳前,我和卓思斯还是一直没有说话。
我到丹东的时候是凌晨,亮哥才刚到北京,他还得转机,我在酒店等他到第二天晚上,来了很多老同学,宿舍的另一个人吴彬也从老家风尘仆仆地赶来,第一天晚上小宁带着我们吃丹东海鲜,一桌子螃蟹皮皮虾蚬子,旁边摆了一圈啤酒,亮哥进包厢看看桌子问我们:“这,痛风宴啊?”
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喝多了,亮哥和冯小宁抢着结账,抢到俩人抓着头发倒在地上,亮哥额头都磕破了,临时敲开一个小诊所,给亮哥简单包扎了一下,然后俩人又开始抢着买诊所的单,吴彬说:“这他妈无限死循环。”
晚上冯小宁回新房了,第二天还要化妆,我、亮哥、吴彬,三个人住的是一个东北特色酒店,同睡一个大炕,房间里只有一扇小窗户。我们喝得头昏脑胀,完全没有忆往昔的兴致,亮哥脑袋包得像个中东人,坐起来环顾四周问:“怎么有点像监狱?”
我实在忍不住,在炕梢儿笑了起来,一边笑一边想,无论生活把你变成什么样的人,当你遇到年轻时的朋友,过去在一起时的状态,永远会再次跳出来把你占领,这感觉真好,人需要有老朋友。
我和吴彬几乎一夜没睡,第二天起大早去接新娘。 婚礼督导和冯小宁说:“婚礼跟拍团队,是网剧《白昼追凶》的摄影团队,一会就让他们追你。”
车队听着就吉利,亮哥呼噜打了一夜,很精神,非要自己开二车,于是我们宿舍三人一起给冯小宁压二车,可能太困了,刚上车我和吴彬就睡着了,醒来后发现头车没了。亮哥说:“头车宾利快啊,把咱甩没影了,按着导航往酒店走准没错。”
婚礼现场在碧盛大酒店,快到的时候离很远就能看见碧盛两个大字。这时冯小宁突然打电话过来:“你们跑哪去了?”
冯小宁在电话里喊:“摄像团队和我说,一个胖子把车队带走了,你们原地别动,我去组成头部,重新走。”新娘在电话旁边问:“咱俩不是正规结婚吗?怎么整得跟私奔似的。”
婚礼督导师傅也嘀咕,头一次看见头车追车队,幸好拦住了,不然等会上高速了。这破二车,摄影团队白昼追谁都白扯了。
终于赶到了婚礼现场,我们挨着娘家亲戚坐,新娘子去准备仪式装,冯小宁坐在我们旁边寒暄。娘家亲戚劝:“早点要小孩啊,趁着有精力。”
小宁爸爸出来爸爸打圆场说:“过二人世界好,现在小年轻都这样,小宁,你俩二人世界好好过,使劲过。”
仪式开始了,和我们见过的多数婚礼一样,感动、幸福、笑和泪水,无数个家庭在这种仪式上升起,从一个气泡上,跳到另一个气泡上,人们都跟着幸福起来,尽管大家知道,有些幸福掺杂着不少假象。
司仪说:“你坐下吧。”转身离开,又走到一个长辈面前,问:“阿姨,您是新郎新娘哪边的亲戚朋友啊?”
这时候冯小宁已经走到我们身边了,带着漂亮的新娘子。我们都不忍心再灌他,只是让他看着我们喝完,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,也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刻,我们不想透支他的幸福,于是喝完酒后,我们准备偷偷离开,不给他添麻烦了。
回去的飞机上,我一直在做我们刚到深圳时的梦,还住在白石二坊,还在南头上班,大家平时各自忙,一到周末就去南山菜市场买菜打边炉,好像没有人离开过。
回来后我和卓思斯的冷战就结束了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,但我们知道这只是暂时逃避,问题还是摆在那里,并没有解决。为了避免吵架,她没有再提离职或换城市的事,我也还是选择再坚持看看,如果努力的项目再被毙掉,或许我真的可以狠心开启一个契机。但我知道,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暂时不想面对,以项目为借口不过是在逃避。
很快我们就有了新的项目,做一个新的,内置TDS传感器、滤芯等,花了很多天做了个将近一百页的PPT,又改了很多版,结果在汇报的时候没有几个领导在听,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玩手机。
项目不出意外地继续进入了拖延阶段,协作部门没有一个能给出具体的合适的意见,又拖了很久,其他部门的产品上线了不少,连那个用来监督学生的手环都立项了,谢总在季度总结会上被点名批评,甚至有风声传出谢总可能被解聘。
隔了两天,谢总过生日,我们在大冲商务中心的一家椰子鸡,简单给他庆祝了一下,那天谢总的老婆孩子都来了,很热闹。在深圳职场,有离职同事请大家吃告别饭的习俗,那天饭局上谢总挨个嘱咐,句句到肉,每句都说到了人心坎里。
我当时觉得他可能真的要离职了,不知道他接下来有怎样的打算,我没问,只是看着他感慨,人到中年,尴尬得不上不下,有责任,有任务,属于职场,属于家庭,但只有这个庆祝的短暂时刻,才真正属于他。未知的旅途和飘荡,可能只有勇往直前,才是他唯一的安稳。
晚上喝完酒,所有人都走了,只剩下我和谢总和他家人在路边等车,我们俩隔着一米的距离,对着大冲新城花园的万家灯火,各自,谢总忽然开口说:“你把一生都留在这,也终究是个外人。”
我听见这句话先是一愣,然后才细细品味,他也许是借着酒劲,但要说出这样的话,总是要时机缘分和场合的。旁边听的人也要让自己放心,不怕对方觉得他幼稚、矫情。
“我爸妈是农民,含辛茹苦供我上大学,他们希望我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,当农民太苦了,我上大学、求职、加班,一步也不敢懈怠,一刻也不敢轻松。我现在算城里人了吧,又怎样呢?我总觉得自己的一生,像个阶级僭越的笑话。”
我又想起我妈说的,如果谁都可以属于那,那就说明谁都不真的属于那。可是不属于这,我们又能属于哪呢?每年就回家一次,有时候在家楼下都会迷路,变成不能和家乡相认的人,只能在远离家乡后,才能和家乡产生真正的联系。随着春晚的一声明年见,就真的只能明年再见,又回到另一个怎么也融入不进去的城市虚掷人生。我们说是回老家,回深圳,其实并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真正回去,一头跌进迁徙的长河,永远是流动人口。
回家路上快到万象天地优衣库门口的时候,我居然遇见了隋佳佳。她还是那么精致好看,见到我她也很激动,一直寒暄不停,然后很自然地问我冯小宁最近忙什么呢,我说冯小宁回老家了,前段时间刚结婚。
说完我拿出手机,给她看了冯小宁的结婚照。她拿着手机仔细端详,先是笑了,然后又哭了,边笑边哭,眼泪滴到了手机上,然后她仰起头,把手机还给我,用散落的声音和我说:“不好意思。”
说完,隋佳佳特别慌张地逃走了,我拿着手机看着她离开。想了一会有些许明白,有时候即使爱,也还是要分开,因为看不见更好的未来,感性的冲动完全不影响理性的判断,再爱也分得开。
隋佳佳大学学的是播音主持,后来深圳举办大运会,她来深圳做志愿者,在这接触了很多年轻人,觉得这里发展快机会多,又包容,一下就喜欢上了深圳,那时候她就想等大学毕业了,来深圳也不错。
于是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周,隋佳佳买了张机票拎着行李就来了。在来这之前,她一个宿舍的舍友已经到了深圳,就在白石洲租房住,她直接投奔了室友。可不到一个月,室友就被家长扭拽回老家,房租已经交了三个月,舍友和隋佳佳拥抱告别,把空荡荡的房子留给了她。隋佳佳便按照自己的风格布置起来,开始了独居的生活。
刚到这的时候找工作并不顺利,隋佳佳不知道能做什么工作,适合什么工作,于是在网上接兼职当淘宝模特,因为长得好看,并不缺活,所以也不急着找工作,做着做着在深圳的电商圈积攒了一点小名气,她也就没那么焦虑了。
也就是那段时间,隋佳佳和冯小宁开始谈恋爱,工作时间不固定,她的作息时间也就不固定,她和冯小宁的恋爱像农民房的采光一样没黑没白,闭眼就做梦,睁眼就相爱,热情来得快,去也快。
隋佳佳很快就厌倦了这种生活,和冯小宁分开后,她就搬离了白石洲,到市中心不错的小区租住。那里住着的都是些都市白领。有时看见那些上班族拿着咖啡戴着工牌,她会有莫名的羡慕,好像人必须属于某个组织,才能觉得安全。
后来有大学同学在网上看见了海河航空的招聘,想去试试,也把招聘的链接发给了她。隋佳佳坐过几次海河航空,还在微博上关注了海河官微。她从来没想过做空姐,但点开链接看了招聘的视频和内容后,那些颜色鲜亮的和拖着行李箱在机场里穿梭的样子打动了她,这是她年少时在电视上看过的样子,她心中想象的样子,一个年轻人在这个城市应该有的样子。
于是隋佳佳点开了海河航空的官网报了名。面试地点在广州的某个酒店,她准备好需要的东西,买张高铁票就去了。酒店在黄浦区,周围绿树环绕,到了以后隋佳佳直奔洗手间,已经有很多女孩在里面了,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浅蓝衬衣,下身包臀裙,黑色高跟鞋,用发簪挽起头发,在人堆里对着镜子补一下妆,旁边女孩还提醒她哪没补好,过来帮她调整了眉毛。
等待面试的时候,隋佳佳拿手机在网上搜,面试海航应该注意点什么。旁边的女生议论说海航的老总信佛,最好长得有福气一些。隋佳佳锁屏,看着手机反射出来自己的脸,怎么看都和福气扯不上关系。网上还有人说面海航要涂大红色指甲油,这是不成文的规定,隋佳佳又低头看手,还好这次蒙对了。
初审的时候大厅里满满都是人,有人说这是她第六次面试,旁边的接话第六次算什么啊,这是我第十三次面试。这些人都是学空乘专业的,有的甚至还没毕业,她们从大一就开始面,如果过了,后面就不用上学了,但只能拿实习工资,会比正常的少很多,也不是正常的劳动合同,这样的学生成本低,航空公司愿意招,有的招来了会在地勤先干半年,才能上飞机。
看着这些年轻的、充满活力的面孔,隋佳佳有一点丧。低头看见了自己的浅蓝衬衫,在千篇一律的白色当中,倒也显得独特,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。
隋佳佳没想到的是初试和复试都意外的顺利,她进入了终审,考核地点换到了凯莱大酒店,去复审的就四个女孩,只过了俩,其中就有隋佳佳。本来以为终于全部结束了,哪知道终审后,还有最后一关,也是最无奈的一关,体检。
隋佳佳提前一天飞到了海口,完全没有游玩的心思,第二天一早她就到了海航大厦,由海航自己的航医体检,项目包括刀疤、眼睛、狐臭,内科部分又去了安排的医院。一系列没问题后,又安排体测跑步,有的女孩跑着跑着就跟不上了,还有个女孩一直望着男空乘那边,后来隋佳佳才知道,那个女孩的男朋友在体测时跑到最后一名,因此被淘汰了。
一系列检查测验后,隋佳佳终于全部通过,正式成为了海河航空的一名空姐。或许是过程太长,也太严苛,疲惫透支了她笑到最后本该有的幸福感。她看着人被各种理由挑拣、放弃,即使走到最后也会因为自己不能掌控的原因而被淘汰,她并没有为自己的胜出而感到骄傲,只是为命运唏嘘,同时也恐惧,是不是自己有一天也会被这样放弃。
隋佳佳想起落地海口的那个夜晚,她从即将降落的飞机中醒来,在高空俯视灯火阑珊的海口,这城市真美,可惜她不是来度假的。
这感觉真像这个世界啊,表面上五彩纷呈,但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去享受。广播里空姐说,我们的飞机就要着陆了。
进了海航后选城市,隋佳佳想都没想就选了深圳。刚进海航的时候,隋佳佳认了个师父,是一个刚满三十的空姐,经验丰富,但总是满脸疲态。隋佳佳入职的时机很不巧,刚好她师父开始萌生转行的念头,经常和她抱怨说,心态的转变需要五年,这五年就是一个菜鸟到老鸟的过程,五年前这公司是天堂,五年后就是地狱。
师父说,现在自己就是个连策划都写不出来的学渣,离开空乘行业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,早一点的时候有前辈劝她离职,她一直在犹豫,结果就犹豫到哪都去不了的年纪了。
午餐的时候,师父和几个徒弟说:你知道三十多了,还啥也不会干的感觉么?特别悲哀,特别难过。当你想换个工作的时候,发现自己他妈是个废物啊,所有的沾沾自喜瞬间轰然崩塌。五年前刚进来的时候,福利待遇都很。